Chapter5：黑暗中的光
滑翔机飘荡在云海之中。
它那长而窄的白色机翼，就像是信天翁展开的双翅一样，驾着气流让机体扶摇直上，在如同棉絮一般的云团之间时隐时现。
年幼的爱丽丝坐在这架飞机的座舱里，小小的身体被安全带绑得结结实实。而他的父亲——时年36岁的飞行教练詹姆斯·西蒙——正坐在前面的驾驶座上，娴熟而平稳地操纵着飞机。
飞机时而左倾，时而右倾；时而缓缓地下降，时而乘着上升气流飞上高空。在爱丽丝的眼前，呈现出的是由蓝天、白云和广阔的大地所组成的奇妙的美景。
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世界。
过去，她只能在地上仰望着父亲驾驶的飞机在空中逐渐地消失，在脑中想象着在那飞机上所能见到的景象。
而这一回，她确实见到了。
从不知道多高的空中俯视世界，所见到的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那片小小的黑影，就是一直以来生活着的城镇啊，以前一直都觉得它大得没有边际呢；那跟曲曲弯弯的细线，就是通往外面的公路啊，还以为它就是那样笔直的延伸到世界尽头呢；那在远方的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就是纵贯整片大陆的山脉啊，从这里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高嘛。
这是多么地神奇啊，简直比梦境更加美妙。
她抬起头，望向上方的晴空。
那是一片纯粹的碧蓝色的世界，辽阔得让人晕眩。一条细细的弧线从地平线的东方升起，横贯整个天空，又在西方落下。那是环绕赤道的轨道空间站，由人类的科技和意志所建造起来的工程奇迹。轨道站上无数的硅电池板反射着太阳炽热的光，让这条横跨天穹的弧线看起来熠熠生辉。
一切的形容词汇在它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那座建筑本身就是一切伟大和光辉的结合体，是探索和奋进的丰碑，是人类无所畏惧的征服精神的赞歌。
它原本应该更亮的。
在它的极盛时期，那座架在天空中的光桥让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迷醉和疯狂。而现在，它稍稍黯淡了一些。
为它提供电力的硅电池板正在被拆除，轨道站的电力供给将逐渐交由建设在月球上的核聚变反应堆来承担。而那些反应堆也同时在为位于拉格朗日点的太空城市群落提供能源。
而在更远的地方，还有正在开拓当中的火星殖民地，很快，整个星球上将会住满数以亿计的人。科学考察队甚至已经登上了木星和土星的几颗卫星，在那里进行着开辟殖民地的先期工作。
光是想象一下，在遥远的宇宙深空之中也有人类的身影在活跃，爱丽丝就觉得不可思议。
从宇宙中看见的星空，跟地球上有什么不同么？
从宇宙中看见的地球，又会呈现出什么样子呢？
她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一切。
她想要飞得更高，飞得更远。不仅仅是架着小小的飞机，在地球薄薄的大气层中飘荡；而是想要乘上核动力的宇宙飞船，在群星之间穿梭。
『怎么样？』父亲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想不想以后自己驾驶飞机啊？』
『不！飞机太慢了。』爱丽丝这样回答，『我想要上太空！』
父亲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起来。
『我可以上太空的吧？』
『爱丽丝要是去了太空，那爸爸怎么办？』
『那爸爸也一起来啊。我们一起去坐飞船！』甚至连宇宙飞船是什么模样都不了解的爱丽丝这样自信满满地答道。
『哈哈……』
『我以后就要住在这里？』看着车窗外那栋三层楼的建筑物，爱丽丝向她的父亲问道。
『对，就是这里。』父亲一边替她解开保险带，一边回答，『我已经跟养老院的人打过招呼了，他们会照顾你的。那些老爷爷老奶奶人都很好，你会过得很开心的。』
『那爸爸呢？』爱丽丝转过脸来看着父亲。
『不是说过了嘛，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这样说着，父亲轻轻地揉着女儿的头发。
『会像妈妈一样再也不回来么？』爱丽丝不安地问。
『不会。当然不会啦。』父亲微笑着说，『只是去一阵子而已，会回来的。有空的话，我也会打电话回来啊。』
『可以不去么……』爱丽丝的声音很轻，语气像是在祈求。
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安慰道，『不行，爸爸要去赚钱呀。要是没有钱的话，怎么跟爱丽丝一起去太空呢？』
爱丽丝低下了头，嘴唇微微蠕动着，似乎是要说什么，但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我……我也一起去！』片刻之后，她突然抬起头，眼神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我跟爸爸一起去赚钱！』
『哈哈……』父亲笑了。他使劲地在女儿的头上揉了几下，说道，『不行啦，那个地方是只有大人才能去的，是「大人国」。小孩子要是去了的话，会变成小猪哦。』这样半开玩笑地恐吓着，父亲又轻轻地在女儿的脸颊上拍了拍，『好啦，快去吧，爸爸还要去赶飞机呢。要是去晚了那可要倒霉啦。』
说着，父亲俯下身来，在女儿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记住，爸爸永远都爱你。』
『我也爱你，爸爸。』爱丽丝的声音中充满着被强忍住的悲伤和不舍。
打开车门，提起装着日常用品的小背包，爱丽丝慢慢地走向养老院高大的铁栅栏门。在门后面，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她是这座养老院管理员。
『你好啊，』女人热情地向爱丽丝打招呼，『小爱丽丝，从今天起就好住在这里了哦。』
背后响起了汽车开动的声音，轮胎在公路上摩擦出的嗦嗦声越来越远。爱丽丝没有回头，她害怕看到那渐行渐远的汽车。那会让她回忆起母亲离开时的情景。
同样也是坐着汽车，同样也是说着「我永远都爱你」，但她却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父亲也走了，去往地球另一端的「大人国」。
『唉呀，怎么了，小爱丽丝？』女人蹲下身来，关切地问着，『哭了么？来，我给你擦一擦。』
啊……哭了么……
爱丽丝感觉脸颊上痒痒的，好像有虫子在爬。
女人用手帕在她脸颊上擦拭着，一边说着安慰的话。
『别哭啦，你爸爸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的……』
女孩感觉眼前那个女人的容貌模糊了起来。在恍惚中，她似乎又看到了母亲的容貌。
『……别哭啦，爸爸妈妈没有吵架，我们只是在闹着玩而已。好啦，快去睡吧，要是明天上学迟到了的话老师会不高兴的哦……』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遥远的时空中飘来，萦绕在耳畔。
喉咙哽得难受，酸味冲上鼻腔。爱丽丝再也无法忍耐了，伴随着不成声的抽泣，她扑进了眼前那个女人的怀中。
『西蒙？就是爱丽丝的父亲？』年迈的老人那张刻满皱纹的松弛面孔因为惊讶而少见地呈现出了表情，『他死了？』
『是的。』中年女人说道。
『怎么回事？』老人压低了声音问道。
『邮件上说他的飞机被恐怖分子打落了。』中年女人说顿了顿，接着用很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恐怖分子把他抓住，然后……』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实在过于残酷，以至于她都有些说不出口。但最终，她还是从齿缝里挤出了几个词，『他们……砍掉了他的头。』
『噢……上帝啊。』
『我有些拿不准，史密斯先生，』中年女人接着说，『你说我应该告诉那孩子实情么？』
被叫做史密斯先生的老人叹了一口气，接着喃喃地说，『再等等吧。那孩子现在才刚刚适应这里的生活。要是现在把这事告诉她，她会崩溃的。』
『嗯。』中年女人点了点头，『对了，那孩子最近还缠着你么？』
『是啊。』老人说，『她一直要我给她将我以前驾驶战斗机时候的故事。那些事情我都讲过好多遍啦，但她还是要听。我跟中国人在天上捉迷藏的故事，她都百听不厌。』老人看了一眼眼前的中年女人，发现她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于是，他继续说道，『那孩子并不是喜欢战争，她只是喜欢飞行而已。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觉得飞行就意味着自由，只要坐上飞机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她还是个孩子，不会明白战争究竟是什么的，她只当我讲的都是童话故事。』
『对了，』老人转变了话题，『听说基金会对这个养老院的资助暂停了？』
『你听谁说的？』女人有些吃惊地问。
『这几天大家都在传这个消息。』老人说，『好像是巴金斯太太先说的，我一开始还没当回事。你也知道，那个老太婆总是神经兮兮的。不过后来听说是真的……』
『确实是这样没错。』女人说，『政府捐赠停了，光靠个人捐赠基金会根本运行不下去。基金会的人跟我说他们会想办法，但我看他们也不想管我们了。』
『有钱人都移民去宇宙啦，只留下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地球上等死。』这样说着，老人抬起头来，透过他那副边框已经被磨得暗淡无光的飞行员墨镜，仰望遥远的天空。
在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中，轨道站横跨东西，它比几年前更加暗淡了。
『世界早就变啦。我小时候，那东西才刚刚开工呢。』老人这样喃喃地说着，『看新闻了么？科学家在木卫二上面发现了活着的外星生命体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尽管努力地试图去回想，爱丽丝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父亲不在了，养老院关闭了，大家都不在了。然后呢？这几年里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又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她想不起来了。
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身处在这个陌生的热带国家了，带着F16战斗机的驾驶执照和军事承包公司的合同书。
飞行。
她的生命里现在只剩下这个了。
不是为了飞得更高，去看更远的世界，而是为了将其他那些像她一样的人从天上打落——就如同那些人将她的父亲从天上打落一样。
她堕入了地狱——名为「大人国」的地狱。
在地狱中，她无止尽地战斗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潮湿的雨林到干旱的沙漠，从荒芜的高原到丰饶的盆地。
渐渐地，她变得麻木了。
痛苦，甜蜜，悲哀，欢欣。
她感受不到了。
希望，绝望。
她不知道了。
她只剩下不停地战斗。只有在战斗中，她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搏动，自己的血液在沸腾。
只有在战斗中，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直到在某个丛林中的小机场上，她遇到了……
光。
在一片黑暗中，有朦胧的光。
爱丽丝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了被微光映亮的天花板。
啊……是梦啊……
她这样想着。
因为白天的时候跟那个从宇宙来的作家谈起了自己过去的经历，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喷气发动机发出的噪音传入耳中，夜晚的军用机场并不宁静。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望向跑道另一边的机库，尤里就住在那里面。
在机库的门前，一个身影正在踱着步。那是爱伦吧，她的手上隐隐有火光，大概是在抽烟。她还没睡，她在干什么呢？
爱丽丝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脑中的胡思乱想。
快睡吧，明天还有任务呢。
这样催促着自己，她回到床上，再次闭上眼睛。
有什么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
是什么呢？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了。
大概……又要做梦了……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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